“生活就是忆念”,这似乎已经成为一句名言了。然而我更相信:每一次怀旧,都会有一些新的发现。
80年代初,我在武汉师范学院咸宁分院念书的时候,有幸听过语言学家唐作藩先生的一次学术讲座,至今难忘。那时候我除了酷爱文学,幻想做一个诗人或作家外,还对语言学和音韵学颇有兴趣。也许这两方面的爱好原本都是为了一个目的,总之,当时我已经不满足于阅读王力先生的那本《诗词格律》的小册子了,而不知天高地厚地买回了他的另一部厚厚的精装的《汉语诗律学》啃了起来。这有点像蚂蚁啃骨头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才懂得了什么叫“初生牛犊不畏虎”。而且不久我就竟敢大言不惭地写起关于音韵问题的文章来了:我第一次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文字,既不是诗歌,也不是散文,而是一篇谈论诗词中的双声叠音的小评论《叠音词的巧妙运用》(发表在当时颇有名气的一家文学杂志《汾水》月刊1981年5月号上)。在这篇小东西之后,我又陆续写出和发表了几篇关于诗词格律和汉语音韵方面的小文章。它们最直接的、或者说唯一的价值,是为我这个穷大学生换回了不少买书的零用钱。我当时所拥有的《莎士比亚全集》、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、《红与黑》、《历代诗话》等,都是这些小文章给我换来的。这是我读王力先生著作的最初的收获。正是从唐作藩先生的那次讲座中,我第一次知道了“龙虫并雕斋”这个名字,而且不久我就买到了中华书局版的《龙虫并雕斋文集》第一、二册。如果再加上我们当时使用的一部教材即王力先生主编的《古代汉语》四册,那么,其时我所拥有的王力著作,已是厚厚的一摞了。我暗自得意,以为自己正在靠近这位汉语学家的世界,同时我也幻想着将来能与这位语言大师通信,并得到他的回信和指点———因为他在文章里写到过,他经常收到一些大学生和语言学爱好者求教的信,他也愿意并经常给他们回信……
然而我不知道,当时我所拥有的王力先生的书,只是他的全部著作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。如果说他的学问世界是一整片森林,他的全部译著是一个深深的宝库,那么我所看到的仅仅是这片森林最边缘的几棵树木,我所瞧见的仅仅是放置在宝库门口的几件展品。而要真正深入这片语言文字的森林,进入这个汉语学系统的宝库,没有一种特别的耐心和非凡的毅力是不行的。我渐渐发现,我缺少的正是这种耐心和毅力。到了80年代中期以后,对文学尤其是对诗歌的痴迷,使我几乎舍弃了所有其他的爱好。诗歌的激情,缪斯的倩影,阅读与创作的欲望,占据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心灵。与自己昔日所热爱过的王力著作的渐渐疏远与暌违,已经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,甚至连山东教育出版社正在陆续编辑出版卷帙浩繁的《王力文集》这样的事,我都不再知道,更不再关心了。
1996年冬天,承蒙山东教育出版社刘进军大姐的好意,慷慨惠赠给我这个爱书人几大包书籍。打开一看,竟然是一整套的《王力文集》,厚厚的20大卷!这使我有些喜出望外,恍若旧梦重现般的激动。当我不胜欣喜地摩挲着、摆弄着和翻阅着这一卷卷素朴的大书时,我才真正地感到,我面对的是一个最真实的“母语”世界啊!这种崇高和神秘的感情,我怎么过去就没有过呢?果戈理曾经有言:“你将永远诧异于俄国语言的珍贵:它的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件馈赠,都似大粒的珍珠……”帕乌斯托夫斯基也说到自己祖国的语言“只对那无限热爱自己的人民、了解他们到‘入骨’的程度、而且感觉到我们的土地的玄秘的美的人,才会全部展示出它的真正的奇幻性和丰富性来。”现在,面对有着古铜色封面的、洋洋20大卷的《王力文集》,我突然觉得,我对我们古老而伟大的母语,有了一种无限的景仰感和膜拜感。伟大的汉语不仅仅是我们赖以生存和交往的工具,它也不仅仅是我们的全部文化与文明的载体,不,它是我们最初的和最后的语言与回忆之乡,是我们古老、智慧而苦难的民族的历史谱系表和最沉重的档案,甚至是我们全部的记忆与命运!
使我更加惊奇的是,这有着二十大卷约800万字的《王力文集》,仍然并非是这位汉语学家的著作的全部。从第二十卷卷未附录的一份《未收入〈王力文集〉的王力先生著述目录》中得知,二十卷文集之外,尚有《老子研究》、《博白方音实验录》、《伦理学》等早期著作,《龙虫并雕斋琐语》、《龙虫并雕斋诗集》、《诗论》等等文学创作与研究著作和由他主编的《古代汉语》等,总共11部专著和17篇论文,以及20多部外国文学译著不在其列。我的天!这位语言学家一生究竟写下了多少文字,出版了多少书,这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和令人惊叹的数字了。他把一种伟大的劳动发挥到了极限!
记得爱默生说过这样的话:“语言是一座城市,每个人都可能为这座城市的建设增添过砖瓦。”而王力先生,他该是一位为了这座城市的健康、纯洁与美好付出了毕生心血的、最出色的建筑师了吧?衷心感谢进军大姐,她使我重新记起了往昔的旧梦,使我重新返回了那温暖的汉语与回忆之乡……